【明報專訊】地震發生的時候我正抵達一座未有震感的城市,我很遺憾第二天當地一家特立獨行的大報頭版頭條並不是地震,而是聖火。又隔了一天該報終於淡化了聖火突出了地震,並組織了募捐,但我還是很遺憾其二版在地震報道旁邊刊登的是巨大的隆胸廣告,而下方是一大篇莫名其妙的廣告軟文。在該報一疊精美的火炬傳送特刊中,一個特立獨行的當地啤酒品牌砰然成為史上最強悍的愛國啤酒(義和團啤酒?),其廣告語宣稱﹕「在八國聯軍的老家,聖火受到種種阻撓……」
在另一個城市的某家大報上,我見識了史上最強悍的抗震廣告,我很遺憾居然有這樣的房地產商,宣稱他們樓房乃向大地震默哀祈禱的最佳地方。我還很遺憾有這樣的歌星,及先四處通知大堆媒體來採訪他們錄抗震歌曲。
聖火傳遞的矛盾
對那些發國難財騙捐的哥們,我很遺憾他們的狗頭還沒被捉拿。
我很遺憾有人斤斤計較及至明槍暗箭地爭當火炬手,將奧運 火炬當成是權力和交易。我很遺憾火炬所到之處,愛國群眾會留下很多垃圾,垃圾中甚至包括剛剛還揮舞在手中的國旗。
但是,在巨大沉痛面前,這種種遺憾似乎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。在巨大的沉痛背後,有一種愛心力量正在凝聚在這一片蒼茫國土上的蒼生。
從制度到國民性,這個國家都經常會令人失望乃至絕望,往往甚至導致一場深深的精神危機﹕你無法再信任自己同胞,你對他們漸漸失去了愛的感覺和愛的能力。我曾數次引用一支朋友樂隊的歌詞﹕「現在全國人民都不喜歡全國人民。」但現在,讓我們嘗試去相濡以沫,去學習互愛。
精英媒體在評選「國家精神締造者」,但現在,國家精神的締造者遠不僅僅是大導演、大畫家、大建築師、大知識分子,不僅僅是奧運冠軍,國家精神的締造者應該是每一個普通的百姓,普通的公民。
我敬重《唐山大地震》的作者錢鋼先生關於「萬眾一心」的救災倡 籲——他的書曾經影響過少年時代的我,如今廣州一位年輕記者奔走赴災區還把這本《唐山大地震》帶在身上——但我不太同意他說「現在不是問責和反思的時 候」。我認為問責和反思也是萬眾一心的另一種表現,問責和反思可以隨時隨地進行,永遠都不會不合時宜,而且問責者和反思者不應僅僅是官員、專家和媒體,也 可以是普通百姓,即使大家在問責和反思的時候產生一些或過激,或幼稚、乃至錯誤的言論,也是應當允許並寬容的。另外在抓人的時候,也應當注意適當區分惡意 造謠和無知推測。
此時此刻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的倒是奧運聖火傳遞。然而如果叫停, 那麼在邏輯上也面臨矛盾,既然我們批評過將奧運火炬變成愛國聖火的狹隘民旅主義傾向,既然奧運火炬不是中國自家的,那麼就不是可以光由中國來說停就停,事 關的是全世界,是「奧林匹克大家庭」。當然聖火傳遞確實勞民傷財,因為大量的前期人力物力財力的投入都打了水漂,甚至縮短線路也非但未必會省力省錢,可能 反而徒增麻煩。
唯一切實可行的,是賦予奧運火炬傳遞以新的意義、新的價值觀, 在火炬傳遞儀式上先為地震遇難者默哀一分鐘,對我們國家來說,這已經是歷史性的進步。火炬傳遞也可以一路帶動賑災募捐,奧運聖火傳遞可以變成賑災愛心傳 遞,奧林匹克火炬象的本來就是愛和和平,而不是容易因愛生恨的極端民族主義。
懂得默哀 已是進步
好在世易時移,中國不會再拒絕來自「八國聯軍的老家」的援助,也不會再像SARS 、雪災時那樣深愛信息封鎖、信息混亂之害。在紀念改革開放三十年之際,我們當然應當感今時代的進步,但也不能總是去跟1976年比,不能去跟緬甸比,我們理應有更高的標準,更高的追求。
面對亡魂,面對悲泣天空和大地,何敢奢談勝利?這不是在奪取奧運金牌。想起里爾 克的老話——「有何勝利可言?挺住就意味覑一切。」
這個國家已經漸漸學會了默哀和祈禱,也終將學會降半旗。「降半 旗能救活一個人嗎?」有人質問我的「形式主義」?要這麼說,默哀也不能使人復生,祈禱更是浪費時間。但既然如今地方官員那麼喜歡祭黃祭孔,還夢想把祭黃祭 孔搞成國家大典,既然有些人奢談300億建文化副都,承辦「國家儀式」的重要性,那麼國殤降半旗,也是一個現代國家不可或缺的「國家儀式」。這個國家終將 學會為百姓而不僅僅是為領導人而降半旗。誰不期盼時代有更大的進步呢?
張曉舟──《南方都市報》前記者
張曉舟為內地著名文化評論人,曾在《南方都市報》任記者。唐山大地震時他6歲,身在汕頭,記憶仍然鮮明的是謠傳滿天飛,說會地震颱風海嘯,大人們一臉可怖,「比現在要可怕一萬倍,搶購方便麵,喋喋不休談的是再地震的話要跑去那裏那座山去避」。
「那時是文化大革命最後幾個月,地震令全國恐慌,死的人多。報紙上只有那麼一條消息,不似現在有香港電視和境外電視,政府知道有傳媒又有全國人的監察,千千萬萬對眼睛,行動效率和信息都好多,這個十分關鍵。」
文﹕張曉舟
編輯:周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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